白骨无人收

(上篇)


冷月高挂,朔风凌冽,齐之侃觉得脸被风吹得有些疼,身上的铠甲不但没有丝毫御寒的效果,反而还有些笨重。

几个士兵堆起了木柴,点了火,大家伙围坐在一起,借着篝火驱驱寒意,齐之侃刚坐下,就有人对他道:“齐之侃,恭喜啊,被副将看重了,以后前途无限啊!”

齐之侃道:“只是立了点小功,哪里就前途无限了。” 

齐之侃身边的一个胖壮的士兵道:“齐兄弟别谦虚,你的能力,大家看在眼里。”

齐之侃前些日子立了一功,被副将连连夸赞,现在又被其他士兵这么一夸,心里早就乐开了花,忍不住笑了。

有人朝那胖壮的士兵道:“王大卷,咱副将跟你是老乡,咋就没提携提携你啊?”

王大卷道:“我就是个小兵,没啥本事,要提携,当然是得提携齐兄弟这样有本事的人啊。”

众人皆点头称是,忽有人叹道:“也不知这战争,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啊?”

王大卷听了这话,低着头道:“就是,我可想我媳妇儿了,好想快点打完战,回去找我媳妇儿啊。”

“咦,王大卷,你居然有媳妇儿啊!”

“咋了,我还不能有个媳妇儿啊。”

“当兵都三年了,没听你提过啊,你媳妇是啥样的啊,是不是像你一样,胖的可爱啊。”

众人哈哈笑,王大卷急道:“谁说的,我媳妇长得可好看了,而且还贤惠,人家都说,我媳妇儿,是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。”

齐之侃笑道:“那怎么就让你找到了?”

王大卷不好意思地摸着脖子,道:“我跟我媳妇儿,打小就认识,那时候,我还没这么胖,后来越吃越多,越长越胖,但我媳妇儿一点也不嫌弃我,她说,我虽然胖,但老实,心眼好,别的人,都比不上我,可惜,我跟她成亲才三个月,就被抓到这来当兵了。”

一个士兵道:“我也是被抓来的,我家里还有老爹老娘呢,还等着我养呢,我得活着回去。”

众人道:“林通说的对,我们得活着回去。”

王大卷问齐之侃:“齐兄弟,你为啥来当兵呢?”

齐之侃道:“我想建功立业。”

林通道:“齐兄弟就是有志向的人。”

王大卷道:“你就没有牵挂的人?”

齐之侃顿了一下,道:“其实有的。”

林通道:“你爹娘吗?还是你媳妇儿?”

齐之侃摇头,道:“我爹娘很早就去世了,而且,我尚未娶亲。”

林通疑惑:“那是谁啊?”

齐之侃笑了:“不告诉你们。”

早晨,所有士兵都捧着碗,排着队伍,等着领取伙食。每个人的伙食都是一样的,一碗粥,加一个馒头。

齐之侃早早领好了饭,就走到一处边坐下,很快,王大卷和林通也过来了,往齐之侃两边坐下,一胖一瘦,中间夹个齐之侃,倒是刚好坐在一根木头上。

王大卷看着手里的粥和馒头,重重地叹了口气,林通道:“王大卷,一大早,你叹个啥子气啊?”

“你看看,之前还是两个馒头,还有块肉呢。”

林通喝了口粥,道:“现在将军都没肉吃了,我们就更别想了。”

王大卷刚想再叹口气,抒发一下内心的苦闷,就见一道白影闪过,低头一看,是一个馒头被扔进了自己碗里,王大卷目瞪口呆:“齐兄弟……”

齐之侃道:“我一碗粥就管饱了,少吃一个馒头也不会饿,你就吃吧,免得没力气训练,再被骂。”

王大卷简直感动到要哭:“齐兄弟……”

林通想了想,把自己手里的馒头也递了出去,道:“你的饭量我还不清楚,我这么瘦,吃不了多少,你就拿着,吃饱了,晚上睡觉可别再在梦里念叨你媳妇儿做的叫花鸡、东坡肉、海棠酥了。”

“林兄弟……”

王大卷作势就要去抱,齐之侃连忙道:“打住,我这手里可捧着碗,别给我摔了。”

林通道:“就是,你要把我碗摔了,老子就掐死你。”

三人笑成一团,其乐融融,吃着当兵三年来最美味的的一餐。

齐之侃得副将看重,被举荐给将军,比起武力,大将军明显更看欣赏齐之侃运筹帷幄的军事计谋,很快,齐之侃便被任命为军师。

战争很快便再次打响,齐之侃指挥若定,敌军溃不成军,很快就被打退了数百里。

大将军道:“等班师回朝,本将军一定向陛下举荐你,齐之侃,你等着功成名就吧。”

出了帐篷,齐之侃直奔以前自己住的士兵帐篷,环顾了一圈,没有见到王大卷和林通,便拦住一人问,那人说林通受了重伤,被安排在伤兵营里,齐之侃便立即赶去看望。

林通躺在床上,面色苍白,右边的袖子空荡荡的,齐之侃记得林通说过,他最擅长的,便是书法,他能写出一手飘逸的草书,如今,却是再也不能了。

林通睁开眼,道:“齐兄弟,你来了。”

齐之侃强忍内心的酸涩,点点头,道:“大卷呢?”

林通道:“死了,被一箭穿胸而过,再也没起来。”

似一声惊雷响起,齐之侃攥紧了拳头,嘴唇禁闭。

林通道:“打战,总是会死人的。”

林通的左手在身上摸摸索索,最后掏出一支银簪子,道:“这簪子,是大卷临死前给我的,我听他提过,他一直自责没能让他媳妇儿跟别人一样过好日子,穿金戴银,所以攒了钱买了这只簪子,还没亲手给他媳妇儿,就被抓来当兵了,他托我交给他媳妇儿,但我想我是没办法了。”

“我家里,我爹娘是等不到我回去了,你帮我把我的平安符带回去,那是我娘给我做的,你告诉他们二老,来世,我还要做他们的儿子,把今生没尽到的孝,留到来世去尽。”

林通闭上眼睛,再没睁开过。

这场战,齐之侃失去了他在边关最好的两个兄弟

。齐之侃愈发的思念远在千里之外的京城,在京城中,住着他最爱的人。他回忆起某年,一个下着流星雨的夜晚,他们在山上,抬头仰望夜空,脸上带着幸福的笑容,那人白衣无暇,眼眸如星。

“蹇宾。”

“我一定会回去的”

到时,我凯旋而归,功成名就,成了一个足以与你相配的人,我会许你一世的富足安乐。

最后一战,齐之侃指挥十万军士,直捣敌人主营,他站在山峰上,身着盔甲,威风凛凛,他左手举弓,右手勾弦,射出一支火矢,一箭射出,身后的弓箭手齐齐射箭,数百支火矢,在夜空中,像极了一场流星雨。

这一战,齐之侃赢了。

战争,结束了。

据后世记载,这场东衡之战,天玑国三十五万兵士战死,边关堆满累累白骨。

回到京城,面见过国主后,齐之侃便去了王大卷的家。开门的是个瘦弱的年轻妇人,面容清丽,却略显憔悴,她见了齐之侃,有些疑惑地问道:“请问您是?”

齐之侃从怀中掏出一只银簪子,递给那妇人,道:“这是大卷托我交给你的,这只簪子,是他被抓去打战前,攒钱买的,没来得及给你。”

妇人接过簪子,泪如雨下,齐之侃刚想开口安慰他几句,就见一个孩子走了出来,拉着妇人的衣裳,道:“娘亲,你怎么又哭了?”

妇人擦了眼泪,道:“大卷走后,我就发现自己有了一个多月的身孕,本以为能等到他回来看看孩子,不过没事,他在天上也能看见,虽然大卷不在了,可我好歹还有孩子。”

齐之侃看着那个与大卷有几分相似的孩子,笑了。

告别妇人后,齐之侃又去了林通的家,林通的娘对齐之侃的到来没有多理会,只抱着林通的牌位哭个不停,林通的爹拉着齐之侃出了房门,到了院子里,齐之侃将那个平安符交给他,又将林通的话复述了一遍,林通的爹听完后,低头摩挲这手里的平安符,布满皱纹的脸上,带着酸涩的笑容。

齐之侃站在富丽堂皇的宅第前,仰头注视着牌匾山的字,他清楚地记得,这里是蹇宾的家,牌匾山雕刻着“蹇府”二字,为何如今,却不一样了,他拉过一个行人询问。

“你说蹇府啊,早搬走了。”

“搬走?什么时候的事?为什么会搬走?”

“这事挺有名的,蹇府的大少爷几个月前,在成亲那天逃婚了,好像去了边关,唉,战火连绵的,去那里不是找死吗?蹇府亲家是当官的,蹇宾逃婚了,人家气得要死,就逼得蹇府举家搬走了。”

齐之侃惊魂失魄,忽然转身就跑,跑到大街上,被人一撞,跌倒在了地上,那人破口大骂:“不长眼啊!赶着去投胎啊!”

齐之侃浑浑噩噩,站起身,天地间,忽然就剩他一个,无依无靠。

那天过后,齐之侃再没出现。有人说,他将国主所赐的金银珠宝都悉数送与了一个寡妇和一对老夫妻,骑着马,独自去了边关。



(下篇)

阴暗的屋子,蹇宾坐在角落,愁眉不展。待听到门外依稀的脚步声时,蹇宾忽然起身冲到门外,大喊:“有人吗?外面有人吗?快放我出去!”

“哼,你别费力气了,歇歇吧,我是不会放你出去的。”

“父亲……”

“你若还知道我是你父亲,就给我清醒过来,竟敢瞒着我去报名当兵,若不是我在朝中有些人脉,替你把名字抹去了,你还真想去战场送死吗!我蹇家,可就你一个儿子!”

“我的事情我自己会做主,要当兵也是我自己的事。”

“别以为我不知道,你不就因为齐之侃那个穷小子吗!”

“不关你事。”

门外传来一阵笑声,甚是得意。

“老实告诉你,大军今晨已经出发,现在已经是晚上了,来不及了。”

蹇宾攥紧了手,身子微微颤抖,呼吸逐渐变得沉重,良久,他道:“小齐若是不能活着回来,我便随他去了。”

蹇父吃了一惊,随即怒道:“真是鬼迷心窍了,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一个儿子!”

蹇宾听见外面脚步声越来越远,终于忍不住跌坐在了地上。

两日后,蹇父命人将蹇宾放了出来,蹇宾被光在柴房几天,不吃不喝,整个人都瘦了一大圈,以往的风采都消失不见,像是变了一个人,蹇父又是心疼,又是气愤,却又无可奈何,嘴里诅咒齐之侃的话越来越多,越来越恶毒。

蹇宾无动于衷,照常过他的日子,他早就想好了,若齐之侃能平安回来,管他能不能建立功名,自己是一定要跟他在一起的,任何人都无法拆散,若齐之侃不幸战死,那么,他便了结了自己,去黄泉,去找小齐。

蹇宾的预想在三年后,被现实打破了。

他等了齐之侃三年,蹇父却不能容忍他再这样下去,当即给他安排了亲事,蹇父将那人夸得天花乱坠,蹇宾听着,心里却在冷笑。成亲那天,他带着行囊,在心腹的接应下,逃了婚,骑着马,去了边关。

一路上,他看见了不少流离失所的人,皆是妇孺老幼,蹇宾同情之下,掏出了银子和吃食,接济一些可怜人,后来,有人起了歹心,联合其他人将他给劫了,蹇宾这才明白了什么叫做“财不外露”,可幸好,人家没要他命。

一路并不顺利,越接近边关,蹇宾的心就越紧张,紧张之余,还有一丝兴奋,他在想,当他出现在齐之侃面前时,他会是什么反应?是惊喜?还是生气?他是会把自己留在他身边,还是把自己赶走?

他设想了很多,却独独没有设想过齐之侃会不会早就死了。

老天爷似乎不打算让蹇宾的寻人之路顺利,竟让他被敌军的人掳走。

蹇宾被关押在了一处帐篷里,这里关了不少人,有些是跟自己一样的,有些士兵服装,大概是俘虏。

蹇宾忽然想起父亲的话:你一个大少爷,什么都不懂,在外面能做什么!不被别人害死就很不错了!

蹇宾叹了口气,看来,自己父亲还是有说对的话的。

帐篷里的气氛很是沉重,没人愿意开口说话,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,自己就被杀了。帐篷外的气氛同样很沉重,蹇宾歪着头,听着守在门口的两个士兵的谈话。

“唉,最近大将军很是烦躁啊,听说不少人被骂的狗血淋头呢。”

“可不,打了不少败仗呢。”

“听说,是因为他们来了个军师。”

“军师?什么军师这么厉害?”

“我问过在大将军那边的兄弟了,听说,是姓齐的。”

蹇宾心一动,磨蹭着想再移过去点,好听得更清楚。

“我听我兄弟说,大将军每天都在骂‘齐之侃,你个乌龟王八蛋’之类的话。”

蹇宾震惊下,一不小心就倒在了地上,门口的两人听到动静都走了进来,大咧咧的骂道:“干什么?找死吗?”

蹇宾没说话,那两个士兵本来想转身离开,却忽然停住了脚步。

“欸,你看这人。”

“是啊,长得白白净净的。”

“女人都没他长得好看。”

“看样子是个富家少爷,喂,你尝过这种少爷的滋味吗?”

蹇宾越听越不对,心仿佛都要跳出嗓子眼了,他惊道:“你们想干什么?”

“嘿嘿,你猜我们想干什么。”

话音刚落,就听“撕拉”一声,蹇宾的外衣一下子就被撕扯开,蹇宾脑子轰的一声,伸手要去推欺压在自己身上的人,但他疲累了好久,哪还有力气,何况是抵抗两个人呢,蹇宾喊着求别人救他,但帐篷里的人,谁敢动啊。

撕扯间,蹇宾摸到了自己发中一个坚硬的东西,那是齐之侃送他的一把小刀,小到可以藏在发中,齐之侃说,将来若是遇见危险,这把小刀说不定能用上,那时候,蹇宾还笑道:“有小齐在,我怎么会有危险。”

蹇宾想也没想,抽出那把小刀,往自己脖子抹去,霎时间,鲜血流出,那两个被吓到了,惊慌失措。

“这性子怎么这么烈?”

“他要是死了,上头知道了,怎么办?”

“我们别碰他了,到时候,说是他自己带着暗器,要寻死,不就完了。”

“也是,走走走。”

二人走后,蹇宾挣扎着爬了起来,卧在一边,扯了衣服上的不,缠在脖子上,他没有力气,割那一下也不大,故此只留了点血,没有伤及性命。蹇宾眼圈发红,抱着身子啜泣,此刻,他无比思念齐之侃。

守在帐篷门口的两个士兵再没动过什么歪心思,依旧守在门口,那日后,他们竟也忘记了蹇宾那把小刀,没人来收,蹇宾将小刀藏在袖子里,打算有机会,割断了绑着他的绳子逃出去。

天气渐渐炎热,不知是天气的缘故还是战争的缘故,士兵们越来越烦躁,每日听着门口两个士兵的谈话,蹇宾可以大概猜出,天玑国的大军要打过来了。

几日后,夜里,门口的士兵被调走了,无人看守俘虏营,蹇宾悄悄用小刀割断了绳子,起身时,帐篷的其他人纷纷求蹇宾也帮他们解开绳子,都是天玑国的人,蹇宾还是将他们一起放了,众人寻着机会,从帐篷逃了出去。

“什么人?”

被发现了!

火把照亮了暗夜,众人皆被手执火把的士兵团团围住。

“竟然敢逃跑!”

“去禀报将军,看他怎么处理这些俘虏。”

话音刚落,忽然传来巨大的声响,有人惊呼“敌军来了”,士兵们哪里还有空管他们这些俘虏,皆冲出去应敌了,接着便是士兵的呐喊声,兵器的碰撞声,马蹄的践踏声,众人喜出望外,道:“有救了,我们有救了!”

“天玑国攻过来了,我们可以回家啦!”

蹇宾欣喜地望着山峰,那里摇晃着几点火光,蹇宾知道那是士兵们持着的火把,他的小齐,就在不远处。

“不好,你们看!”

蹇宾闻声抬头看去,只见数千支火矢齐齐而发,从天而降像极了一场耀眼的流星雨,众人慌不择路,蹇宾不知被谁推了一把,跌倒在地上,待他爬起来后,还未迈出一步,便是一箭穿胸。

仿佛是一道光亮,从胸口穿过,蹇宾再次倒在了地上,耳边,不再是战马的嘶鸣声和士兵的叫喊声,一声声,绵言细语。

“阿蹇,我想做个大将军。”

“阿蹇,我一定会活着回来。”

“阿蹇,等我回来,我们成亲吧。”

恍惚间,仿佛有白衣少年向他走来,少年有着一头乌黑湿润的长发,他向他微笑,笑容中,带着过往温暖的岁月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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