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.此间少年(一)
执明时常觉得人生无味,整日不是饮酒作乐,就是对着书籍上密密麻麻的字发呆。
贴身的护卫子兑道:“你这人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。”
想他执明,小小年纪便做了无剑山庄的庄主,谁对他不是毕恭毕敬,偏偏他性子散漫,庄中之事全交给了义父翁彤,自己倒是吃喝玩乐,不务正业。
这样的人生还无味?是不是得拎着把剑到外面去喊打喊杀才叫刺激?
翁彤老先生那叫一个恨铁不成钢,偏偏这孩子自小失了双亲,与寻常孩子不同,打不得骂不得,一打一骂,必是要坐在地上哭喊自己没爹没娘无人疼爱的,翁老先生无法,只得苦口婆心地劝着。
本以为长大了便能收收性子,谁知到了弱冠之年,反而愈加放肆,竟扬言要将庄主之位让人,自己去过逍遥日子。
翁彤真是气了,当即把执明扔进了祠堂罚跪。
夜晚的祠堂在执明看来,有些阴森森的,但想想这祠堂供奉的是自家祖宗,有啥好怕的。
子兑靠在门边,抱着胸,道:“我说庄主,就你这样,你家祖宗是要从棺材里爬出来掐死你这个不肖子孙的。”
“去你的!”
执明抓起旁边的垫子扔过去,子兑一把抓住,又扔回原位,道:“庄主就安心跪着吧,我想翁先生一会儿铁定会过来,我先去找子煜了,听说他明日要出门办事,指不定什么时候回来呢,我得去看看。”
子煜是子兑的弟弟,子兑一向疼爱自己弟弟,如今子煜要出远门,子兑肯定不放心要去看看,执明虽然也想跟着去,但自己在这罚跪走不开,便道:“那你替我跟子煜说一声,要他早点儿回来啊。”
子兑道:“知道了。”
说着,一眨眼就不见人影了。
执明道:“用不用这么心急?”
子兑走后,祠堂就真剩执明一人了,他跪久了,竟有了困意,脑袋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,即将睡过去之际,一双手扶住他,没让他倒在地上。
执明吓醒了,连忙喊道:“老祖宗啊!别掐我啊!我是独苗了啊!”
脑袋瓜子被狠狠一拍,执明彻底清醒了,抬头一看,便是翁彤那张阴沉的脸。
执明咧嘴灿烂一笑:“义父!”
翁彤没好气地哼了一声,道:“你也知道你这样,祖宗会气得想掐死你。”
执明摸了摸膝盖,皱着脸道:“义父,我膝盖疼。”
翁彤叹了口气,道:“起来吧。”
执明闻言连忙起身,拉住翁彤手臂,道:“还是义父心疼我。”
翁彤抽出手臂,道:“别嬉皮笑脸的,你可知错了没?”
执明撅着嘴,手指捏着翁彤的衣袖,轻轻摇着,道:“义父……”
翁彤道:“执明啊,以后莫再说那种混帐话了,我听着心里难受啊。”
执明连忙道:“我以后一定不会再说那样的话了,而且我今日说的,也不是真心话,只是随口一说。”
翁彤道:“执明,你平日爱玩爱闹也就算了,但若是真的敢弃了庄主之位,扔下无剑山庄,义父我,是不会原谅你的。”
执明见翁彤说着有些动气了,连忙道:“义父,我都说了那些话不是真心的,这里有您,有子煜和子兑,我干嘛要走啊。”
翁彤道:“执明,在你眼中,无剑山庄是什么?”
执明张了嘴巴,却答不出话来,有些茫然,翁彤道:“我知道,在很多人眼里,无剑山庄,是武林一大门派,甚至连你也是这么认为的。”
“难道不是吗?”
“不,至少你的父亲不是这么认为的。”
父亲,那个在执明心中,模糊到连个背影都没有的父亲。
“对你的父亲而言,无剑山庄,更是一个家。”
“家?”
翁彤点头,道:“嗯,家,无剑山庄,是他的家,而这里的每一个人,都是他的家人。”
执明问道:“所有门派之主,都会把自己的门派当成家吗?”
翁彤笑道:“当然不是,不是所有人都同你父亲一般,至少,在我认识的所有人中,只有你父亲是这样的。”
“听义父这么讲,感觉我父亲是个很了不起的人呢。”
翁彤抚着胡子,低头笑了。他也曾这么对执远说过,认为他是个了不起的人。
但那人轻轻一笑,道:“这偌大天下,我并不关心,天下不计其数的人,我也不在意,我关心在意的,不过就这些。”
不过就这些,他是有多幸运,才能成为这些中的一个。
“执明,我只希望你不要轻易地就抛弃了你父亲那么努力去守护的东西。”
执明深吸一口气,语气坚定道:“义父放心,我绝不会抛弃无剑山庄。”
翁彤点了点头。
执明想让翁彤多说一些关于他父亲执远的事,但翁彤却说来日方长,以后有的是时间说,便将他打发回了房间。
执明回到房间后,躺在床上,发了许久的呆,直到听见子兑推门进屋的声音,才回过神来。
子兑道:“唉,子煜明日便要走了,也不知翁先生交给他什么任务,非得他亲自去办,这才回来几天啊。”
执明道:“子煜又不是第一次出远门,你不用担心啦。”
子兑躺在了不远处的小床上,道:“庄主,你没有弟弟,不懂我们这些做哥哥的感受。”
执明切一声,心想:有个弟弟了不起啊?做哥哥了不起啊?
执明沉默了,一时间屋内寂静无声,子兑有些不习惯,小心翼翼道:“我……说错了?你……生气了?”
执明摇头,道:“没有。”
子兑觉得也是,他和子煜自小便跟在执明身边,他天生这性子,跟执明相处从来不把自己当下属,当然执明也从来不把他们当下属,以至于他在执明面前一直是这副没大没小的样子,但执明从没生气过,今日自然也不会因为这点芝麻大小的事生气。
不过,他这么安静,很反常啊。
他又问道:“庄主,你怎么了?被翁先生骂得很惨吗?”
执明回问他:“子兑,你和子煜会离开山庄吗?”
子兑道:“我们为什么要离开?这是我们的家啊。”
“你也把这当成自己的家?”
子兑没注意执明话中的“也”字,道:“当然了,不是家是什么?”
“那山庄里的人呢?”
“家人啊。”
“全部吗?”
“那不废话嘛。”
执明翻了个身,除了义父、子煜和子兑,他似乎并没有把无剑山庄的其他人也当做家人,他真的也把无剑山庄当成了一个门派而已。
“为什么呢?”
“不知道,或许是因为,除了无剑山庄,我们无处可去,除了无剑山庄,我们无处想去。”
子兑觉得今日执明一定是被翁彤教训了,且是不同于往常的那种不痛不痒的教训,一定是深入心灵的教训,否则,执明不会无端问他这些问题的。
“庄主。”
“干嘛?”
“其实,你不用勉强自己做不喜欢做的事的,现在山庄一切都有翁先生和子煜在管,山庄上下齐心协力,而且现在风平浪静,没有什么危害到无剑山庄的事,你要真当个甩手掌柜,也不碍事。”
“子兑,你怎么跟子煜不一样,他跟义父都恨不得我能发愤图强呢。”
子兑呵呵一笑,道:“大概因为,我跟你一样吧。”
“子兑,我现在真觉得,有义父,有你和子煜,是一件很幸运的事。”
“你才知道啊,不过,你当个甩手掌柜,可莫有一天,真把无剑山庄给甩了。”
“我不会的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
执明笑了,道:“还是睡吧,明天要去送送子煜。”
子兑道:“子煜明日辰时就要出门,庄主你起不来的。”
执明“啊”了一声,又道:“那么早啊……你早些叫我,我一定能起的。”
子兑道:“我不信,你哪天不是睡到日上三竿的?”
执明道:“我说真的!”
子兑伸手往蜡烛的方向打了一下,掌风将蜡烛熄灭,黑暗中,执明听见子兑的声音:“那就早些睡吧,不然真起不来了。”
第二日,艳阳高照,执明在阳光的照耀下,顶着他那头鸡窝一样的头发,揉着眼睛,起床了。
一睁眼,他便看见子兑坐在不远处,手里端着个盘子,盘子里放着糕点,子兑一手端盘子,一手拿糕点,他捏起一块糕点,往空中一抛,再把头一仰,嘴巴一张,糕点准确无误地落入他的口中。
吃得真叫一个享受。
执明忽然“啊”的叫了一声,把子兑吓个正着,糕点掉在了地上。
子兑看了看执明,又看了看地上的糕点,惋惜道:“啧啧,浪费啊。”
说完,站起身,拍了拍手,走到执明面前,道:“哟,爷,终于起了啊。”
“子煜呢?”
“走了啊,这会可能已经走出几百里了。”
执明抓了抓头发,道:“你咋不喊我?”
他咋没喊?他喊得都快断气了,面前的人还是香甜地睡着,下次就该拿个铜锣在他面前敲,看他醒不醒。
子兑插着腰,道:“你要是喊得醒,就不叫执明了。不过你放心,子煜早就习惯了,所以你没去,他也没失望。”
执明吃完这接近中午的早饭后,拎了个鱼竿就去钓鱼了,但钓鱼这么安静高雅的事怎么可能适合执明。他一边钓鱼,一边跟子兑讲话,时不时还要往湖里扔下石头。
偶尔还会冲着那湖喊:“这鱼咋不上钩啊!这湖里有没有鱼啊!”
开始几次,子兑还会劝他要安静呆着这鱼才能上钩,但现在他基本是站在一旁不说话,默默地看着。
鱼没钓上来,天机阁的请帖倒是来了。
作为武林四大门派之一的天机阁,是武林最特殊的一个存在。
尘世有山,名曰雾山。
雾山有阁,名为天机。
天机,指的是秘密,天机阁与人做生意,交易的便是秘密。
试问这样一个掌握着天下秘密的门派,怎能不遭人忌惮?只是天机阁藏于雾山,而雾山山势崎岖险峻,又常年大雾,再加上天机阁设下的重重机关,没有人有那个能耐攻上天机阁。
而今的天机阁阁主,却是执明为数不多的好友之一。
子兑有时挺佩服执明的,虽然是个吊儿郎当的庄主,估计武林中也没几个人真的认同他这个庄主,但看看人家的好友,一个是无涯门门主陵光,另一个是天机阁阁主蹇宾,就问你服不服?
再不提无剑山庄乃是武林四大门派之一,铸造世家,传说中的八柄奇剑,就有两把是无剑山庄的祖辈铸造,一个能在受到重创后迅速崛起的门派,就足以令你畏惧。
执明收到请帖,当即带着子兑骑马去往雾山。
雾山山脚早已有人在等候,等执明到了,便带着他上了马车,饶是执明这般好动的少年,在这马车中,也是半点也不敢乱动,连帘子也不能拉开。
雾山山势险峻,机关遍地,谁知道马车外面是什么光景?无论是谁,作为天机阁的客人,便要遵守天机阁的规矩。
“到了。”
马车停下的瞬间,领路的人出声提醒,子兑掀开车帘,迎面而来就是一阵寒风,他率先下了车,再把执明扶出来,替执明披上斗篷。
执明缩着脖子,道:“那子兑,我先走了啊。”
子兑点头。
这是天机阁的规矩,邀请的客人不能带人进阁,所以子兑得在天机阁安排的地方等着执明。
领路人在前方走着,执明跟在身后,脚踩着地上的雪,发出“吱吱”的声音。天机阁位于雾山之巅,常年风雪,从山下到山顶,坐马车不过四个时辰,却仿佛来到了另一个世界。
不知弯弯绕绕了多久,执明已来到一段回廊,两侧栽种着红梅,娇艳滴血,红梅嵌雪,梅香冷冽。
“大长老。”
领路人忽然停住脚步,对着前方行了个礼,然后退到一边。
来人是个长须白衣的老者,眼中带笑,对着执明作揖道:“见过执庄主。”
“呃……若长老好。”
若木华,无涯门的大长老,执明打从心里不喜欢他,虽然若木华总是一副和蔼可亲的模样,但他的笑容,总让人不寒而栗。
因为蹇宾在等着,若木华也没有多说什么就离开了,执明呼了口气,拍着胸口,边走边道:“你们天机阁这个大长老真是奇怪的很。”
领路人笑笑没说话,天机阁的大长老,不是他能议论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