此间江湖

2.此间少年(二)


       领路人不能进入阁主的住处,所以到了附近就退下了,执明已来过天机阁多次,路早已熟悉了。

      执明踩着雪,穿过一院子的红梅,才来到了屋子前。他身上已沾了不少雪,还有淡淡的梅香,泛着冰冷。

       屋内走出一个少年,脸上带着温和的笑,见了他,替他拍落身上的雪,道:“执庄主,您可算是来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执明看着那张白玉雕琢般的精致面庞,笑道:“齐之侃,好些日子没见,你怎么又变好看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齐之侃不好意思地笑笑,屋内传出清朗的声音:“执明,你这算是在调戏我家小齐吗?”

       执明解下身上的披风,随齐之侃进了屋子。屋外大雪纷飞,屋内却是温暖如春。

        天机阁位于雾山之巅,常年风雪,天机阁阁主蹇宾偏巧是个惧寒的人,大约是哪年的意外落下的毛病,所以他的住处要比其他人的住处更加温暖一些。

       屋内已坐了两人,主位上的人,一袭清冷白衣,正低头温酒,水汽氤氲间,是一张高贵冷艳的面容,他右手边坐着个紫衣少年,明媚如花,看着他,带着似有若无的笑。

       如斯美人,如斯美景,当真是妙啊。

       执明坐下后,对着主位上的蹇宾道:“我可不敢调戏你家小齐,我刚刚明明只是在夸他好看,我要是敢调戏他,别说你了,你家齐之侃自己就能把我打个落花流水。”

       蹇宾道:“小齐很温柔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执明道:“那也分人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齐之侃觉得自己对执明也挺温和的,怎么会被误会呢?看来自己的态度还不够好,看来以后要更温和些。

       蹇宾看着齐之侃纠结的模样,就知道这孩子又钻牛角尖了,无奈地笑笑。

       冷不丁的,执明忽然叹了口气,对面的陵光看他一眼,问道:“怎么了?”
     
       执明捏了把自己的脸,道:“我在想,你们一个个长得都跟话本子里写的那样好看,怎么我就长这么难看呢?”

       陵光无语。

       执明纠结自己面容问题不是第一次了,其实执明真的不难看,相反,白白净净的,明眸皓齿,加上他天真率直的性格,整日嘻嘻哈哈的,别提多讨喜了。

       只不过,执明自小与陵光相识,听的最多的话便是陵光有多好看,谁让陵光自小便长了张祸国殃民的脸呢,与陵光这种张扬的美相比,执明没有丝毫胜算。蹇宾与陵光截然相反,眉眼间皆是高傲,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。齐之侃又是另一种了。时而,不谙世事,温和得像只温顺的白兔,带着人畜无害的笑容,直暖进人的心坎里。时而,冷漠倨傲,怼天怼地,浑身上下散发着生人勿进的气息,那叫一个霸气。

       简直是个精分!

       这么一对比,执明觉得自己简直是这里面最弱的。要美貌没有美貌,要气势没有气势,想要模仿他们一下,却总有东施效颦的感觉,他和陵光蹇宾二人同样是一派之主,怎么差距这么大?

       陵光道:“你知道你这叫什么吗?”

       执明郁闷地抬起头:“叫什么?”

       陵光道:“自卑。”

       蹇宾和齐之侃同意地点点头。

       执明道:“可是义父常说我不如你们,让我看看你们呢。”

       陵光和蹇宾对视一眼。

       执明理解的跟翁老先生说的不是一个意思。

       蹇宾和陵光觉得就由着执明这么自备下去吧,反正也不是什么大事,只有齐之侃一个人默默地安慰着执明,这样一个欢脱的人,老是因为这个子虚乌有的问题烦恼,不值得啊。

       执明哀伤了一会儿,忽然道:“对了,我刚刚来的时候,又遇见你们那个大长老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齐之侃皱眉:“若长老?”

       执明点头,道:“嗯,每次看见他我心里都不舒服,他笑得我心里发慌。”

       蹇宾倒了杯酒,道:“我们这里没有谁见到他是会高兴的,你不必在意他。”

       话是这么说,但这四人中,真正不在意若木华这个人的,恐怕只有陵光了。若木华这个人,一向是蹇宾心中的一根刺,他一直想拔掉,但时机未到,他也只能继续看着若木华那张奸诈的脸,只是可怜他家小齐,总是要受若木华的气,也不知若木华是哪根筋不对,脸上一直保持的笑容到了齐之侃面前就消失殆尽,代替的是尖酸刻薄的话语,齐之侃也不甘示弱,两人一见面,必是一番唇枪舌战,蹇宾觉得若不是自己在场,恐怕他二人能打起来。

       陵光道:“不过,他算卦挺准的不是吗?”

       蹇宾冷笑,饮了一杯酒。

       是啊,若不是那人算的卦,他今日又怎会是天机阁的主人呢?

       齐之侃不想让这个不愉快的话题继续下去,影响了他们聚会的好心情,便扯开话题道:“听说,执庄主被翁老先生罚了?”

       陵光和蹇宾的眼神齐齐向执明看去,执明被看得有些心虚,道:“是……是啊。”

       齐之侃问道:“罚你什么了?”

        执明道:“罚我去祠堂跪着反省。”

       陵光道:“你又干什么了?”

       蹇宾道:“他说他不想做庄主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陵光道:“你是不是傻了?”

       执明摆手道:“你们别说我了,我已经知道错了,那样混账的话我是不会说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陵光冷笑道:“那样混账的事你也不许做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那当然了!”

       执明拍着胸脯保证,陵光冷冷看他一眼,不再说话,蹇宾见执明噘着嘴,便道:“你莫怪陵光生气,你知他最不喜没有担当不负责任的人。”

       陵光道:“切,他有没有担当关我什么事?”

       执明讨好道:“哎呀你别生气了,我都知错了,要不我发个誓?”

       说着举起手来真要发誓,陵光连忙阻止他,道:“信你就是了,发什么誓啊。”

       执明嘿嘿一笑,道:“你不生气就好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陵光道:“跟你做朋友,想不生气都难。”

      蹇宾饮着酒,看着执明和陵光二人,轻轻一笑。

       说起来,他与陵光执明二人相识,已有八年了。

       当年,江湖人都道,铸剑大师浮丘子所铸名剑“九霄”在千丈山,传闻此剑锋利无比、削铁如泥,但此剑无人能御,直至浮丘子临死也未有有缘人出现,浮丘子便命其弟子将剑随自己同葬,而浮丘子的墓葬便在千丈山。

       千丈山何其大,浮丘子之墓何其隐蔽,妄图夺得此剑的大有人在,大概是真如浮丘子所言,需得有缘才能获得此剑,因此几百年来,也未有人找到浮丘子的墓葬,从而找到那把“九霄剑”。

       陵光对于“九霄剑”没有丝毫兴趣,但对浮丘子这个人很有兴趣,父亲陵肃在世时,曾提过这个人,陵光遂起了“寻墓”的念头,若他能寻得浮丘子之墓,获得九霄剑,那么父亲在天之灵,也会高兴吧。

       陵光临行前,恰巧执明来访,陵光带着执明去给自己的父亲陵肃上香,结果二人一去不返。好好的人,不过是去上柱香,咋就消失了?翁彤急吼吼就上门寻陵光的师傅魏玹辰要人,魏玹辰知晓陵光去了何处,虽不知为何要带上执明,但还是替他安抚了翁彤。

       想让躁怒之下的翁彤冷静下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,也幸好这件事是一向温和有耐心的魏玹辰来做,尽管翁彤气得想带人冲上千丈山,但魏玹辰总是在一旁笑着道:“冷静,冷静。”

       冷静?冷静个头!

       魏玹辰抚着胡子道:“想当初翁兄是多温和沉静的一个人,怎么现在就如此暴躁呢?”

       翁彤道:“就执明那个样子去千丈山,你能保证他安然无恙的回来?”

       魏玹辰道:“有陵光在,当然能。”

       翁彤道:“陵光护自己还行,加个执明,我不放心!”

       魏玹辰道:“其实不止陵光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陵光的寻墓之行并不顺利,千丈山多得是奇禽猛兽,一路上,他不但要对付这些野兽,还要照顾执明。陵光懊恼不该将自己的计划告诉执明,谁知道这小子又怕死又要死皮赖脸地跟着!

       走了两天两夜,浮丘子的墓是半个踪影也没有,两人倒是累得够呛,一同坐在树下休息,执明拿起腰间的水壶仰头一灌,竟是一滴水也没有,只好可怜兮兮地看向陵光,陵光被看得不耐烦了,只好把自己的水壶扔给他,道:“早让你别来,偏要来,你这娇生惯养的,能受苦吗?只会拖累我。”

       执明委屈,但也不反驳,乖乖喝了一口水,没敢多喝,就还给陵光了。

       阳光透过枝干照在人身上,陵光有了些许困意,就靠着树睡了,执明无聊地托腮望天,偶尔回头看向熟睡的陵光,心道:我要不是怕你死了,才不跟来呢。

       不知过了多久,林间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,陵光登时睁开眼睛,站起身,拔出剑,一脸戒备地环视着四周,执明站在一边,手里握着剑,有些害怕,冷汗直流。

       “不必害怕,是我。”

       是人的声音!

       执明松了口气,陵光却仍握着剑,野兽要对付,人也要防。

       那人从树丛中走出来,对着陵光和执明温和一笑,蓝袖下的手握着剑,清风拂过,吹落青翠的枝叶,他眉眼如黛,站在树下,仿若泼墨画中的仙人。

       他道“故人”,但执明显然不认识这个人,他疑惑地看向陵光,却见陵光收了剑,面色不虞,对那人道:“公孙钤,你来作甚?”

       执明张大了嘴巴,看着那人。原来这就是鼎鼎大名的公孙钤啊!翁彤不止一次向他提起过这位年少成名的公孙少主了,听说他天赋异禀,武功和学识在一众世家公子中是首屈一指的,连陵光也是他的手下败将,翁彤曾预言,公孙钤日后必是武林最高者。

       陵光一巴掌拍向执明的脑袋,喝道:“干嘛!发花痴啊!”

       执明揉着脑袋委屈地退后一步,公孙钤仍是彬彬有礼的模样,道:“来千丈山能做什么?”

       陵光盯着公孙钤的脸,道:“你要来同我争夺九霄剑?”

       公孙钤道:“非也,我已有佩剑,此番来,不过是想历练自己。”

       陵光哼了一声,道:“算你识相,执明,我们走!”

       公孙钤上前一步,道:“既然遇见了,便是有缘,何不一同前往,多个人,多份力量。”

       陵光正欲开口拒绝,却见执明拉着自己的袖子,道:“陵光,咱就带他一起呗,他又不跟你抢剑,你就当带个护卫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陵光想想也是,他自己无所谓,执明这个家伙实在太不省心了,万一出点什么事就不好了,带着公孙钤,还能保护一下他,何乐不为?于是道:“那也可以。”

       公孙钤向执明投去一个感激的笑容。

       陵光道:“不过,你要先答应我两件事。”

       公孙钤意料之中:“请讲。”

       陵光指了指执明,道:“第一,这家伙交给你了,你得看牢这家伙,别让他给我添乱,害我分心。”

       公孙钤点头,道:“没问题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执明不满道:“虽然我是没帮上什么忙,但我什么时候添乱了?”

        陵光没理会他,继续道:“第二,若我寻到了浮丘子之墓,找到了九霄剑,你不许同我抢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公孙钤微微一笑:“这是自然。”

        陵光满意地点点头,道:“那就走吧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执明叹口气,心道:就这么把我交给公孙钤了?虽然公孙钤是很靠谱没错,但陵光你一副卸下重负的样子是几个意思?至于这个公孙钤,未免也太和气了吧?这要换作旁人,可不得跟陵光打起来,虽然赢的可能性不大。

       一路上,公孙钤打头阵,陵光和执明走在后面,执明看着前方挺拔的身影,问道:“陵光,我怎么觉得你跟那个公孙钤有仇啊?”

       陵光道:“没有。”

       执明不信:“你看他的眼神像是要把他撕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陵光没好气道:“我不过是看不惯那个家伙目中无人的样子罢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执明道:“哪有?他看上去挺和气的,说起目中无人,我觉得你更目中无人呢。”

       陵光恶狠狠道:“你站哪边的?”

       执明道:“当然是你啊,我跟他今天才见过啊,不过,我说的也是实话啊。”

       陵光冷冷道:“你别说话了,你再说话,就别跟着我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执明捂着嘴巴,点点头,表示自己闭嘴了。

       陵光转头看向前方公孙钤的身影,他依旧是一身湖蓝色的长袍,蓝色发带随风轻轻飞扬,手中握着剑,素白的手骨节分明,这样一副温润如玉、君子端方的模样。即使在世家公子的比试上,他轻松地挑落自己的剑时,也是这副模样,带着客气的笑,可在陵光看来,却是充满嘲讽。

       谁会喜欢一个打败了自己的人?

       陵光忽然想起很久以前,父亲还在世时,他为了讨好父亲,夜以继日地练习剑术,练到大汗淋漓、精疲力尽,可父亲却道:“你再努力,也比不上那天赋异禀的公孙钤。”

       第一次听到公孙钤这个名字,陵光便将他当成了敌人,一个誓要打败的敌人,等公孙钤成为他的手下败将,父亲一定会赞赏自己,他看自己的眼里一定不会只有冰冷。

       可是当公孙钤挑落他的剑时,陵光清楚地看见父亲的眼睛,冷冷一片,他握紧了拳头,咬着牙,不甘地回到了父亲身边,父亲瞥他一眼,道:“我早说过了,你还非要同他比。”

       那个时候,公孙钤站在不远处,望着他,嘴角是温柔的笑容,眼中带着歉意,而他心里,却狠狠地念着三个字——公、孙、钤。

       这样想着,陵光看公孙钤的眼神愈加充满怨愤。

       前方的公孙钤感觉到后方那道锐利的视线,轻轻一笑,有些无可奈何。

       不过,他不后悔。

       若那时,他手下留情,让陵光赢了,虽然陵光会很得意,很高兴,但转眼,他就会忘了自己。陵光怎么会去记得自己的手下败将呢?在他手下输了的人都是无关紧要的,唯有赢了的人,能让他刻骨铭心。

       所以,他要做那个赢了的人。

       如今看陵光的模样,很显然,他的计划成功了。

       在收到魏玹辰的来信时,他毫不犹豫就赶来了千丈山,凭着陵光二人一路留下的痕迹寻到了他们,虽然陵光还是一如既往的讨厌他,但起码,他能跟在身边,一旦有什么事,也好护着他们。

       走了一天,执明已累得大汗淋漓,公孙钤寻了处山洞,带着陵光和执明去休息,进了山洞,陵光先探查一番,待发现这个山洞跟浮丘子之墓没有半点关系后,才垂头丧气地回执明旁边坐下。公孙钤在陵光查看的时候,出去捡了些柴火回来,然后闷头生火。

       火光噼里啪啦,执明靠着块石头睡觉,陵光和公孙钤坐在火堆旁,相顾无言。良久,公孙钤才打破沉默,问道:“你为什么想要找浮丘子之墓,我记得,你不是会注重这些的人。”

       陵光道:“我父亲注重的,就是我注重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公孙钤点头,道:“我没听说陵肃门主对铸剑感兴趣,反倒是执明的父亲执远,我听说执远前辈有一本浮丘子的铸剑秘籍,很是爱不释手呢。”

       陵光道:“他家是铸剑世家嘛。”
 
       公孙钤问道:“你觉得你会是那个有缘人吗?”

       陵光往火堆扔了根树枝,道:“不知道。”

       说话间,洞外忽然传来猛虎嘶吼的声音,陵光吓了一跳,条件反射地看向熟睡的执明,随后站起身,道:“我出去看看,你帮我守着执明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公孙钤拦住他,道:“我同你一起去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你得守着执明啊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他在这里不会有事,但外面会有危险,我不放心你。”

         陵光思考了一下,道:“那好吧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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